“我要是你妹妹的话,我会原谅你的,还会在天上一直保护你的。”谭玉涵拍着他的后背,“从这一刻开始,从现在开始,我想袁派明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。”
“我第一次认识了你们,袁派明和谭玉涵,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经历,我第一次理解你们了。”人做什么事不是因为自己本是什么样的人,而是做什么事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。感恩这世界让我找到那个陌生的自己并同他拥抱,与他共勉。
袁派明很快就从他的情绪里走出来,他也许感到了无比的轻松,笑容比往日灿烂了。“我这就是抛砖引玉罢了,我好期待肖未晞的故事。”
肖未晞笑了,“我的故事就不用期待了吧,你们也清楚,我的都是反面教材。”
“哪里哎,晞爷,我们都迫不及待了。”
“那我就讲个不一样的故事吧,就讲我和张叔叔的故事吧。我就在水城长大,我妈走得很早这你们也知道了,我爸从没有正眼瞧过我,所以我小时候感觉这世上,只有张叔叔在意我了。他想尽办法给我找学校上,想尽办法治我的病,喏,你们脚下的这张床也是他买给我的。”
“他是一个爱出汗的男人,他的白头发很多,尤其是在水城的夏天里,他只穿一件破背心,小时候我总嫌他脏,离他很远,那时我却不知道,他的脏让我们全家都有饭吃。我小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像我爸爸那样有个自己的家庭。他笑着说他也有一个捡来的孩子,名叫张华。我后来才知道,张华是他的亲生儿子,而不是捡来的,他也有母亲,他也有一个家。可是这个家被我们整了个粉碎,他的妻子受不了他这样窝囊的生活,抛弃了他们父子。在我五岁那年,张叔叔就常因为做错事被我爸骂,我和母亲很讨厌我爸这样骂他,但我跟我母亲不同,对于我而言每次张叔叔挨骂之后,我就要听他这样解释‘他家里还有个叫张华的哥哥要照顾’,我厌烦那时的张叔叔,我那时总喜欢同他斗嘴,我这辈子最嫌弃的就是他那张皱巴巴的脏手,和手上那股香菜根味,但我更痛恨那个叫张华的我没见过的哥哥。
“有一天,张叔叔跟我说张华哥哥急着想找我玩,我当然和他赌气不去了,但也不知道张叔叔当时用了个什么法子,我就第一次来到了他家,他家好像是在水城的远郊那里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土墙盖的房子。我本想着好好把那个叫张华的人修理一顿,把张叔叔从他那里抢回来,但是,第一次看到张华脸上的笑容,我真的根本讨厌不起他来,他像是激动地跳了起来,并兴奋地叫着,‘肖未晞妹妹来了!’ 随后他带着我参观了他们家的角角落落。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地方,打不完的蟑螂,挑不完的蜘蛛网,还有那一锅又短又厚掺了些发腥西红柿的脓面条,他什么都乐意给我介绍,甚至那个泛黄的马桶他都要介绍,他还一副骄傲的神情‘肖未晞妹妹,我家高级吗?’‘真高级呀哥哥。’我应和着他,之后是张叔叔先不耐烦了,他对张华说‘快把你送妹妹的礼物给拿出来!’又对我说,‘这是我们挑了半天才给你选的礼物。那是一个独角兽的玩偶,是我从小到大都想拥有的最好看的玩偶,张叔叔说,没几天肖未晞就该去学校上学了,你哥哥比你大两届,他说呀,上学之后可就没有清闲日子了,所以特意给你挑了一件礼物,祝肖未晞妹妹学业有成。’从那天开始,我第一次对张叔叔感到内疚。
“从此,我和张华读了同一所小学,我妈妈很喜欢张华,总是和张叔叔一起多煮了张华的饭。我们一起上学,一起放学,我们每天都有说有笑的,可我妈去世以后,张叔叔不敢再让他同我一起上学,一起吃饭了。那时的我以为他这样做是在嘲弄我这个没娘的孩子,我恨透了他,每天都在他的独角兽上扎针。他升了初中后,我就更不乐意让张叔叔陪他,那个时候我就有了梦游症,我要让张叔叔再也陪不了他。我装得很矫情,装得一副病怏怏的样子。我想让张华发疯,我想让他成绩一落千丈。可是他是谁啊,他是张华啊,他是我这辈子最他娘的不能害的人。他依然能对我绽放那如此亲切的笑容,这就让我只能疏远他。
“当然,我因为和他是同一个片区的缘故,我们还在同一所初中,上初中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一个叫夏云的同学,她绝对是一个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,就特别在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。到了后来,我再不能上学的时候,我也乐意陪她一起走到学校。哎,她和宋学津一样都是花城人,我们一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,她会给我讲好多校园里有趣的事,她边讲边骂着班主任,教导主任或者校长的祖宗,她挥着拳头的样子无比神气,像是要把他们碎尸万段。她说那个样子是在对抗万恶的资本家。这时,她已经是每天都叼烟,都喝酒,穿只有十公分长的裤子,露她洁白大腿上的玫瑰花纹身的女孩了。她告诉我,她是真他娘的羡慕我,我能像一个自由人一样跑遍大街小巷,她呢,必须每天都受着同学的欺负,受着老师和教导主任的折磨。每天,都有一群男生捏她的胸,摸她的屁股,拽她的头发,甚至满操场追着她打,最后他们又装作一脸内疚的样子,用优异的成绩做了护身符,让老师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。她们班的女同学就更不怎么样了,她们就像一群大妈一样议论她,骂她是被人上过的臭女人。
“但当时我根本无法相信她说的那些话,因为那毕竟是学校。直到一天下午,我才真的相信了她的话,那天,我和她约好了一起放学回家,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,天气很热很热,我在学校的小卖部给她买了饮料,结账的时候,我发现前面人的后脑勺有些熟悉,他一转身不等我反应就大叫,‘肖未晞妹妹啊,这么巧。’我又看见了那个笑容,操他娘的又是张华。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。但这时的他仿佛有无数说不完的话,我只能尴尬地笑着,找寻逃跑的机会。突然,我看到了夏云从学校的大门那里走出来。但只一眼的功夫,一个黄头发的男人就扯住了她的头发,将她往马路的方向拉去。拉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,那男人用狐狸一般尖锐的声音冲着她嘲讽道:‘夏云,是吧,走走吧,跟爷走吧!’接着就是夏云的尖叫声,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,我吓得魂飞魄散,躲在了张华身后,四周的每位同学都愣住了,他们的脚也被牢牢地粘在地上。我慌张地对张华说:‘张华哥哥,张华哥哥,那是我的朋友,快救救她,快救救她!’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,但他居然撸起袖子冲了上去,一拳打在那个黄毛的脸上,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,有点像那个圣诞快乐歌的调子。他又准备往黄毛的裆部上打一拳,但是他的胳膊却被另一个男人拽住,拧成了一个麻花。这叫他痛得趴在了地上。那个黄毛大叫:‘操他大爷的野王八,有种动我们两个,你以为你是玄武会的!’随即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腿上,腰上,屁股上,这快要让他成为一团肉泥。我慌张得眼泪都流下来了,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,可是,再没人愿意从人群里出来,我就壮着胆子往前冲去。我拽着那个黄毛的胳膊往外掰,让我奇怪的是我听到了骨头碎掉的声音,那个黄毛开始惨叫,我之后用脚后跟往他肩上劈,用手肘顶另一个人的肚子,我从未意识到,我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,并且一发不可收拾,他们把我的头发扯住,想把我也按在地上,但我猛踢他们的腿,拼尽全力地反击着,最后血把我的双眼蒙住了,我分不清那是他们的血还是我的血。之后,我隐约感到张华和夏云也加入了那场战斗。
“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,那两个混混受了伤,他们的父母对着媒体的镜头像哭丧一样,瞬间就得到了社会的支持,我们三个人一个没跑地,在少管所里待了七天。夏云对我说,那里可是真的好地方。比学校好多了。张华却一直不说话。他有一天向我说,他好像喜欢上了夏云。我起初还并不乐意,我后退一步咒骂他,‘好啊你,张华,你个臭不要脸的,敢打我闺蜜的主意。’渐渐地夏云的心也放在了他身上,夏云的确需要一个可以陪着她的男朋友了。不然我可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学校。我教张华如何表白,他练了好几次都不能让我满意,本来以为一切都被搞杂,但好在少管所里的每个朋友都给我们出谋划策。那天,虽说我们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,但出人意料的,那是我们最美好的一天。
“从少管所出来以后,我还是陪着夏云和张华一起上学,我和张华的矛盾也烟消云散了。我们三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,到学校门口的时候,他们都站住了。夏云对着张华使了个眼色,他笑了,对夏云说,‘差点就忘了。’‘是呀,是呀,差点就忘了。学校不要我们了,我们把今天留给肖未晞妹妹!’‘对呀,把今天留给肖未晞妹妹,是吧,肖未晞妹妹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。’那天我崩溃了,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他们的学籍卡片上面被计好了大过,她们失学了。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我无法原谅他们的隐瞒,也无法原谅我的冲动。我在家里把门关得死死的,不让任何人进来。哭了一天又一天。
“当我缓过神来时,也好像一个失魂者游荡在街上,恨不得被来往的汽车一头撞死。在这期间我遇到了一个人,他叫叶大国,自称是市长叶大军的兄弟,我打的那两个是他的手下,他却一点敌意也没有,他说他的组织叫玄武会,主要活动的地方是距离我初中不远的凯思酒吧,他们反叛这个该死的社会,干一些惩恶扬善的事。我吐了他一脸唾沫,骂他无耻,我把夏云和张华的遭遇讲给他听,说什么他娘的鸟会,什么他娘的鸟酒吧!叶大国一愣,他立马与一个人通了一串电话,之后对我说夏云的大过已经消了,你可以去教育局查,他欣赏我的身手,他想让我加入他们,如果加入了他们 张华的事也能妥。”
肖未晞停顿了一下,流出一行泪来。“我……我,不知道后面的事,该怎么说了,我,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叶大国了,他很重很重,那东西很大很大,我很疼很疼,我忍了好久好久,但我觉得这该是值得的,我只是想……我只是想让他们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能……哪怕像个正常人一样被对待,去活着,我感觉,我值了,我很值很值了。
“加入玄武会那晚,张叔叔第一次冲我发火,他跟踪着我去了凯思酒吧 也许他知道的还要多一些,但他发火的样子很蠢,我扇了他好几个耳光,拿拳头捶他的腹部。我只想让他清楚,我是一个畜生,我已经是一个畜生了,为我这一个畜生操这么些闲心,是他妈的毫无用处的。我把他从屋里推出去,我冲他大喊‘滚!滚你妈的老东西,我他妈的再也不想看见你的逼样子,我不要你也不用你管!滚到越远越好!’
“张叔叔穿着背心,佝偻着背连夜回到了他们家,那时的张华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,张叔叔猛烈地摇动着他的肩膀,硬是把他给摇醒了。‘走!我们走,我们回老家去!’他大喊,‘你在水城上不了学,我也他娘的失业了,我们走,我们马上走!’他把张华往门外推去,十几分钟后就收拾出了一大袋行李,张华抱着他爸爸的腿失声痛哭着,‘我不跟你走!我不跟你走!我要留在水城!’张叔叔斜挎着编织袋,把张华从台阶上一阶一阶地往下拖。”
肖未晞流下了眼泪,并且无法克制。“张……张叔叔是在那天夜里三四点的时候过世的,水城离他的老家二千多公里张叔叔开着他的破面包车要二十天,上天不想让他再受苦了,他应该到天堂了吧。当我和夏云随着警察来到车祸现场时,张叔叔前胸上的皮肉已经被撕下去了,他的肋骨露了出来,腿已经被压成了肉泥,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就是他的腹部,可那是淤青的,那他娘是因为我那一拳而变得淤青的。我受不了,我跪在地上哭。我隐约看见了他心脏的跳动,我跪在医生的面前,‘救救他,我求求你救救他,我爸是企业家,我认识叶大军你们想要什么金山银山我都给你,我拜托你了,拜托你了!’可他们都沉默了,副驾驶座上哀嚎的张华左臂也成了肉泥,他永远成了残疾人。如果那天下午他没有碰见我和夏云,他是不会变成这个样子。我们害了他。我当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张华在我身边待下去,我想夏云也会这么做,但她,她却跑开了。叶大国把张华和夏云的大过消去了,夏云又回到了学校去,但张华就再没回去了,我有时跪着哀求他,求他别这样让我难受,他却从来没有怪罪我,他总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。而夏云,我们再也没联系过她了。”
“夏云?我对她有印象,”谭玉涵说,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的那个女的吗?你要是早些告诉我,要是这样我会和你一块打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