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父被紧急送往医院。那层包裹他的、混合着汽油的冰壳,在急救室的暖气下艰难地融化,剥离,留下满身冻伤和刺鼻的气味。
医生处理着他体表的狼藉,也处理着这个家庭更深的、无法愈合的创伤。三姐妹沉默地守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长椅上,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、深不见底的鸿沟。
除夕夜的钟声在遥远的城市上空隐约回荡,带来的是新岁的开始,还是旧日残骸的彻底崩塌?
不知过了多久,急救室的门开了。医生疲惫地走出来,对着三姐妹摇摇头:“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,但冻伤严重,尤其下肢…还有强烈的情绪冲击和汽油吸入刺激呼吸道…需要长时间治疗和观察。另外,”医生顿了顿,看了一眼面色灰败的梅母,“病人意识混乱,一直在念叨…‘罪人’、‘火’、‘百货’…你们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心理准备?
三姐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?该发生的,不该发生的,都已经发生了。
她们默默地走进病房。梅父躺在惨白的病床上,身上插着管子,脸上罩着氧气面罩,露出的皮肤上是大片的青紫和冻伤后的红肿,整个人瘦小干枯得如同风干的核桃。曾经那个在家中掀翻饭桌、在百货商店说话可以大嗓门的“顶梁柱”,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。梅母坐在床边,握着他一只没有输液的手,无声地流泪,眼泪一滴滴砸在洁白的床单上,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。
小艳默默地走到床边,从工装棉袄最里层的口袋里,掏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布包。她一层层打开,里面赫然是那枚几经波折、熔毁又重铸、最终在排污沟渠中找回的“金包银”小圆珠——那颗在第十四章第四节,由她投入熔炉的戒指所化、象征着屈辱与挣扎的金珠。
金珠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,散发着沉重而冰冷的光泽。
“妈,”小艳的声音低沉沙哑,“爸这样…得用钱。这珠子,是当年我那戒指…熔的。您收着,请最好的医生,用最好的药。”她把金珠轻轻放进梅母颤抖的掌心。
小丽也走上前,沉默地打开她那个昂贵的皮包。里面没有现金,也没有存折。她拿出一个更小的、天鹅绒质地的小盒子,打开,里面是几根小巧的、纯度极高的金条。“妈,我的钱…都捐了。就剩这点压箱底的,您拿着,给爸治病,剩下的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有些艰涩,“剩下的…给妈百年之后…修个像样的坟。”她把小盒子也放在梅母手里。
梅母看着手里冰冷的金珠和金条,眼泪流得更凶了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梅父的手。
小红最后一个上前。她没有看母亲手里的东西,目光落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父亲脸上,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从西装裤兜里——就是之前掏出负债表的那个口袋——拿出一张折叠的纸,展开。
那是一张梅记百货出具的、数额可观的现金支票,足够支付父亲漫长的治疗费用。
她将支票轻轻放在母亲床边的矮柜上,压在金珠和金条盒子的上方。动作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。
然后,她转过身,不再看任何人,径直向病房外走去。
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,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