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旧党则可劲地将王安石抹黑,堪称古今第一奸贼。一个人正反说辞差距之大,一个上天一个入地,达到了巅峰。
事实上到了章越穿越那个时代,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也没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意见。
谁能理解他?
现在这位中年男子就坐在那边。
不过中年男子只与吕惠卿相谈,虽见到了章越与黄履进来,却没有让他们参与谈话的意思。
章越看到自己与黄履的卷袋,还在人家案头上放着,但却没有打开看过。
吕惠卿知中年男子有些失意,除了七次推辞修起居注的任命外,上个月对方与韩琦还有一次争吵。
当时韩琦与对方议事不合,对方直接当面韩琦的面评价道:“如此,则是俗吏所为。”
韩琦斜了对方一眼道:“公不相知,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。”
对方在扬州任官时,韩琦是知扬州,他的老上级,如今韩琦是排名第二的宰相,对方还如此指责人家为‘俗吏’,实在是眼底没有领导,在官场上受气也是当然了。
吕惠卿宽解道:“公何不为此自画像赋诗一首?”
中年男子抚须道:“这倒可以。”
章越想到古人给自己自画像题诗也是常有的事。
最有名的是苏轼的一首诗,这首也是苏轼的绝命诗,他从海南流放那么多年,终于被赦免,一路回到中原繁华之地,在路过镇江金山寺时正好看到了自己的一副画像,故而给自己写了一首诗。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这首诗读得实在是令人潸然泪下。这也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一个评价吧。
那么这中年男子会如何评价自己的自画像么?
章越似想到了什么,当即出首道:“末学冒昧,愿试为判司试题一首!”
这中年男子本要作诗却被章越打断了,不由一愕。
一旁王安国,王安礼都是吓了一跳,章越此举可是有些没礼貌啊。
一旁吕惠卿则笑着道:“王公,这位就是章度之。”
中年男子看了章越一眼:“度之?是验之往事,度之来者?还是尺而度之,至丈必差。”
章越心道,此人果真牛逼,随便就旁征博引了,比百度还牛。
不过这话就有些不太客气了。
一旁吕惠卿呵呵笑了笑,王安国,王安礼也在心底默默替章越擦汗。
章越道:“判司说后学是什么,后学就是什么?”
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:“笑话,你连自己是何人都不知,又怎知老夫是何人?”
众人心道,是啊,没听见对方方才说只有先王知我,你区区一个秀才就大言不惭地我了解你。
章越领教了对方词锋犀利道:“就让后学为判司试题一首,若是不对,判司再骂我责我不迟。”
这还来劲了?
王安国,王安礼虽素佩服章越之能,但不觉得章越能有任何言语能够给自己三哥下一个评价的。
自家三哥什么人?
自比孔子啊。
口称先王知我,你章越是先王吗?是尧舜禹汤么?
吕惠卿倒是笑了笑不再言语,王安国道:“三哥不如给度之试一试,不好,再责他狂妄无知不迟。”
中年男子道:“说吧。”
当即对方别过脸去。
但见章越走到画像前上下审视了一番,似要从画像中看出对方来。
其实这画手画得不错,不仅将人物画得好,还将神态画出来,特别是这双目,画得是炯炯有神。
当时有句话是‘曾鲁公脊骨如龙,王荆公目睛如龙’。
说王安石的眼睛就似龙目一般。
眼大且细长,眼眸如悬珠般极为神,黑白分明,简直画活了一般。
章越只看画不作诗,过了片刻,当王安石有些不耐时。
章越见排场摆得差不多了,轻咳一声问道:“可有纸笔?”
旁人当即奉上,章越提笔挥毫落纸,一挥而就。
中年男子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一眼,一旁吕惠卿倒是捧起来读道:“题为传神自赞,我与丹青两幻身,世间流转会成尘。”
“但知此物非他物,莫问今人犹昔人。”
中年男子本是闭目,但听完一下子将眼睁开,在看作诗的少年,但见他仿佛举重若轻地站着。
中年男子一双‘龙目’看着章越,审视了一番。
至于王安国,王安礼听着吕惠卿的言语,正将此诗仔细品味而来。
章越见王安石看来,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,然后退在一旁。
此诗的意思是什么呢?
用白话言之,我与画像都幻身而已,早晚都为尘土。但此画像(我)与别物(别人)有些不同。活在今天的你们,就不要对着画像,如老夫当年的故人般问老夫到底什么人了?
言语间无形将这位中年男子捧得极好。同时又将对方这自负自傲的性子完全勾勒出来。
其实章越也是替这个时代发问,这时代满朝上下很多人会问,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?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?
就如一千年后,一直到今天,还有无数人都在研究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?他又到底怎么样的人?
正反议论从未停止过。
但在这首《传神自赞》里早已经料到,我这人与一般人有些不同,与我同时代的人,我的朋友我的至亲都不了解我到底是谁?
就更不用说几百几千年后看到这画像的今人了。
一言之下,对方已是重视起章越,而吕惠卿将纸递给中年男子问道:“王公如何看?”
中年男子拿起纸对着章越问道:“章度之说实在老夫曾听过不少人提及你的名字,在老夫面前赞誉你的才华,可使度之此诗,怎与我脑中所思不谋而合呢?”
章越心底不由噔地一声,完蛋了,这是撞车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