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子只顾揣摩上意,借着官家年轻气盛,急于中兴的心理,一味谄媚迎合,鼓动如簧之舌搬弄是非。
他不顾国家根本仍旧虚弱的事实,一味主战,以此取悦君上。
成全的是他个人的忠义之名,却把国家黎庶当作了他的进阶之石。
其恶尤胜秦桧十倍啊!真是该死!”
沈该忍不了,出班道:“官家,臣有本奏。臣以为……”
赵瑗微笑道:“沈相公稍安勿躁,且让杨沅说完,沈相公有不同看法再说不迟。”
“臣,遵旨!”沈该无奈地答应一声,退回班中。
他侧眸扫了万俟卨、魏良臣、汤思退几位宰相一眼。
魏良臣和汤思退对他微微颔首,示意他们也要进言的,不能由着杨沅拿江山社稷来冒险。
万俟卨如今倒是处于你战也可,不战也成的心态。
他只管淡然地听着,对沈该递来的目光不予理会,面上始终带着淡定的微笑。
不过,他的这种淡定很快就绷不住了。
因为这位状元公的思维太跳跃了。
他上一句还在讲川陕死守、江淮厉兵,海上一试锋芒。
下一句就扯到了金国谍探在临安城到处张贴的“揭贴”上去了。
“金人潜伏于我大宋的谍探,到处张贴‘揭贴’,蛊惑人心。
如今民间人心惶惶,谣言四起,倒有九成是因为金国谍探传播谣言所至。
由此可见宣传之重要,无异于一口不见血的利刃尖刀。
如此利器,金人用得,我大宋自然也用得。
臣谏议,加快为岳飞将军平反一案的审理,尽快为岳飞将军昭雪冤屈,明告天下!
这,就是我大宋稳定人心,肃清流言、坚定战意的最好宣传!
同时,臣还要请官家,为宇文虚中正名!”
此言一出,朝上众臣又是一阵哗然。
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宇文虚中是谁。
知道的也是愣了一愣,才想起大宋曾经有个宇文虚中。
杨沅说到这里,眼睛却有点红了。
如果说岳将军是冤,那么这宇文虚中就是惨,实在是太惨了!
绍兴十六年,大宋谍探宇文虚中全家老幼百余口,于金国同日受火刑而死!
一百多口人被大火活活烧死,以至于浓烟滚滚,遮蔽了天日!
那一幕不能细想,只要代入进去仔细一想,杨沅就会全身战栗。
尤其可恨的是,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人,本来是不用死的。
他们,是被大宋送去金国的。
宇文虚中最初是出使金国时被扣留的,金人爱其文采卓然,让他留于金国任职。
宇文虚中没有采用士大夫们崇尚的“宁折不弯”的方式以死明志。
这……也是他后来被一些泥古不化者诟病的原因。
他答应了,而且很快和金国权贵打成了一团,最终渐渐混成了国师一般的角色。
在此期间,他暗中收拢北方忠义之士,建立情报网络,主动联络大宋谍探机构,向大宋传递金国的机密情报。
金军的几次重要军事行动,宋国这边都早就掌握,所以能够精确打击。
这使金国对宇文虚中产生了怀疑。
但宇文虚中此时结交了大量的金国权贵,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,自然不能治他的罪。
因此金国便用了一个办法,向宋国索要宇文虚中的家人。
宇文虚中的家人闻名后上书朝廷,拒绝北迁。
但秦桧怕因此惹得金人不快,影响两国的和平局面,因此把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人强行送去了金国。
三年后,宇文虚中全家百余口人受火刑而死。
杨沅激愤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着:“宇文虚中遭族诛,使我中原忠义之士悲愤欲绝。
一腔忠忱,从此不敢再寄于朝廷。臣请官家为宇文虚中正名,褒奖其忠义,以挽东北义士之心!”
赵瑗虽然之前已经见过奏本,此时听来仍然为之动容。
他沉声道:“宇文虚中之死,朕亦有所耳闻。但其死因,传言各有不同。
难道,他果真是我大宋谍探?”
杨沅道:“正是!其甲历现在就存于枢密院‘蝉字房’中。
只是从前秦桧当道,一味取悦金国,不欲朝廷为其正名,强行压下了此事不予声张。”
赵瑗深深吸了口气,沉声道:“如卿所言,我大宋对不起宇文虚中啊。”
一时,金殿寂然。
沉默许久,赵瑗缓缓地道:“既然甲历俱在,证据确凿,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。
朕意,追赠宇文虚中少保、加开府仪同三司,谥号肃愍,赐建庙宇受万民香火。
并,寻访他在宋国遗族,过继为宇文虚中后人,使其有血食祭祀,众卿以为如何?”
人家宇文虚中在金国做到位比国师的地位,依旧心向大宋,主动与大宋联系递送情报。
结果,大宋干了些什么人事儿?
这种情况下,谁会出言反对?
所以,满朝文武齐齐俯首:“官家圣明!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。”
赵瑗脸色一沉,道:“杨卿这奏疏上,提及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,是我宋国送去金国的。
那么,是谁操办了此事?”
杨沅马上道:“正是奸贼秦桧!”
赵瑗沉着脸色唤道:“大理寺、刑部、御史台!”
大理寺卿吴书、刑部尚书张方旬、御史中丞隋肖峰齐齐出班,拱揖道:“臣在。”
赵瑗道:“为岳飞平反一案,伱们三法司会审,如今可已有了结果?”
吴书听了不禁腹诽,三天前我们就把判文呈递宫中了啊,现在你又问。
官家你那么在乎的一桩案子,你是真没看到么?
吴书便欠身道:“臣等已然查的明白,判书亦已递交宫中,想是还未呈递到御前。”
赵璩忍了忍哈欠,眼泪汪汪地道:“直接说结果吧!”
“是!”
吴书顿了一顿,肃然道:“岳飞一案,所列诸般罪名,均无一桩实据。岳飞,是含冤而死!”
金殿上,顿时再度鸦雀无声。
忽然,赵璩道:“岳飞,是在大理寺被处死的吧?”
吴书沉声道:“是!但……当时三法司审理此案,主导者为御史台!”
当时,大理寺一连几任主审官,反复审问,发现根本没有实据,宁可自己被贬官也不敢按照秦桧授意判其死罪。
最后正是御史台接手,由他们主导,判决了此案。
赵瑗沉声道:“时任御史中丞的是谁?”
大理寺卿吴书和御史中丞隋肖峰均讷讷不敢言。
万俟卨唇角微微翘起一抹讥诮的笑意。
御史中丞是谁?
当然是我啊!
可那又怎样呢?
没有秦桧授意,我判得了他吗?
没有赵构点头,我杀得了他吗?
现在,一切的罪过,却要让我来背?
万俟卨缓缓走到御阶前,除下乌纱帽,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,缓缓跪倒:“臣万俟卨,时任御史中丞一职。”
赵瑗冷冷地道:“万俟卨停职待勘,退下吧!”
万俟卨依旧带着似乎自嘲又似乎在嘲开他人的眼神儿,默默地叩了一个头,站起身来,从文武两班朝臣中间,垂着大袖,缓缓地退向殿外。
那顶乌纱,就遗留在丹陛之下,与他越来越远。
我会回来的!
我一定会回来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