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柔软的手,她记得清;每次吃荤腥,父亲都悄悄将大块肉埋进她碗中,她记得清;
湿冷木头床上躺着的昏迷娘亲,她记得清;父亲将她装进破竹筐时的眼神,她也记得清。
她蹲在装蘑菇割猪草的竹筐里,看着父亲和人伢子讨价还价,看着父亲只拿到半贯铜钱,大雪封城,粮食金贵,那半贯铜钱连二十斤米都买不到。
人伢子转手将她卖给餐馆,捏着她的胳膊,说她的肉多么嫩多么可口。
花又青听到了自己的价码,至少要一两银子。
她没同师姐妹说起过这件事,也没有怨恨过,怨什么呢?父亲同样无助,她只是孩子,而娘亲是他发妻。
孩子还会再有,可发妻只有一位。
若不将她卖掉,一家三口都会饿死在那场雪灾之中。
花又青只是可惜地想,那个时候父亲真的不会做生意。
若是直接将她卖去餐馆,能多拿一倍的钱;
再或者,磨刀捡柴,将她直接拆开吃了,她那时候虽然瘦,但也有肉,剁开了,天冷易存放,和干草一块儿熬煮汤,也足够父母吃上一段时间,至少要比那些米吃得更久。
花又青没什么怨恨的,生她者父母,双亲给予她这血肉之躯,于她有莫大生恩;后来将她卖掉,用了卖她的钱,算是她提前报了这恩情。
不过是父母与她缘分已了,尘归尘土归土,今后各安天命,再无相干。
正如下山听戏,听到的那出戏,哪吒立在钱塘关,削骨还父剔肉还母。
她已经全还清了。
前尘已了,她只是花又青。
为救大师姐而不惜涉险的花又青。
即使是接近傅惊尘。
不知是否被她的书信震撼到,中午小白鸽咕咕飞回,红喙啄翅膀,认真地梳理羽毛,并未带来回信。
花又青掰开金开野带来的那些酥饼,小心翼翼地喂给它,那些碎碎的饼屑里掺了酥油,小白鸽也爱吃。
蹭了蹭小白鸽的脑袋,准备午睡时,透过纸窗,花又青看到蓝琴在院子中踱步。
她腿脚不好,天生的经脉损伤,每日都要绕着院子走好几圈,坚持着。若长久不动,腿才是真的废了。
花又青有些同情这个女孩子。
父亲违背门规,一意孤行,致使灾祸降临在这一弱女子身上,十分不公。
怎么不让天谴落在违规的那人身上,可见禁制也欺软怕硬,只敢磨刀霍霍向弱者。
夜里下了密密的小雨,花又青刚展开信纸,琢磨着明日的信该如何写,尚未想好,听到外面紧密钟声。
原来是蓝琴失踪了。
蓝琴虽在外山,却是掌门唯一的女儿,霎时间,内派弟子亦纷纷出动,各显神通,一寸寸地搜寻着她的下落。
花又青不欲参与这场搜寻,但见同院其他的孩子都出动,她也裹上衣服,决定趁乱多逛一逛。
她没想到会误打误撞找到蓝琴。
彼时夜凉如洗,雨落惊尘,乌桕树下有着大片的荆棘,细若游丝的淡血腥味。
黑压压的池塘中无丝毫活物,花又青的异眼看得清楚,若不慎滑落,就沾落那暂时封印法术的符咒,跌入外门禁区。
腿脚不便的蓝琴俯在地上,不知那池塘中是否有什么东西,生刺的荆棘藤缠着她的脚,直直地往下拽,她脸因失血而苍白,瞧见花又青,她急切出声:“别过来——!危险!”
这个尚未到豆蔻年华的小女孩,眼中含泪,已然力竭,泣不成声,还在提醒她:“别误了你性命,你快去找人,我没事的。”
怎会无事,荆棘拖拽她的速度愈来越快,再不出手,怕是转瞬间,她就被池塘吞了下去。
性命攸关。
花又青默不作声,她暗暗用玄术,才觉掐诀无效,那拖着蓝琴一寸一寸向下的荆棘是池塘中的未知之物,那池塘表层就是一个结界,所有玄术都不能对结界内的东西起效。
眼看蓝琴半只脚进了池塘,花又青不再犹豫,她不再用玄术,奔至池塘边,半蹲身体,抬手向蓝琴:“来,我拉你——”
哗啦啦——
黑压压池水高涨,花又青只觉胳膊一痛,她低头,错愕地看到蓝琴将一捧水泼在她脸上;虽不痛,但她的术法却被封印了。
花又青急急一退,而蓝琴已腾水而起,面无表情,一脚踢到她胸口。
花又青的身体尚小,失去术法保护,与普通孩童无疑。
她一个趔趄,整个人重重跌入池塘中。
急促下坠。
并未坠到塘泥中,这池塘是无底的!
池塘连接着天空。
水云相接,池天互连。
穿水坠空,花又青惊诧发觉,池塘下又暗藏一小空间,鸟语花香,别有洞天。
坠落持续时间不久,她无术法护身,只祈祷不要跌在石头上,并不想死得那么难看、痛苦。
上天眷顾。
她直直地砸到温软的东西上,只听男子一声闷哼,再无动静。
竟然压到了人身上。
花又青迅速坐起,错愕地看着身下人的脸——
傅惊尘???
她谨慎伸手一探,大惊失色。
不好,还有呼吸。
……
花又青守着傅惊尘,一边啃桃子,一边等他醒。
约莫一炷香,傅惊尘终于悠悠醒转。
眼看他睫毛微颤,花又青丢了桃子,扑上去,跪坐着,一头扎进他怀中,脑袋拱他胸口,沾了桃汁的手在他衣服上狠狠擦了擦。
“嘤嘤嘤,惊尘哥哥……”花又青抽噎,泪如雨下,“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,兄长这是怎么了?为什么昏倒在这里?呜呜呜,我好难受——是谁?是谁?是谁如此狠心,竟然打晕了你?”
傅惊尘未睁眼,温柔握住她手腕:“我不知是谁打晕我。”
花又青梨花带雨。
“不过,”傅惊尘缓缓开口,“昏迷前最后一刻,我只看到你骑在我身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