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牍杀人
弹章令人愤怒!他王九及所部远征两万里,还在练狱般的热带丛林强行军!又取得收复坚城的傲人战绩,却被污蔑成恶贯满盈?
说那帮文儒毫无廉耻、颠倒黑白?那肯定是抬举畜生……
但是,大明朝的弹章就算了!一贯是怎么阴险、恶毒、耸人听闻就怎么来。王九短短为官几年,说毫不在意那不可能!但要太在意?他早该辞官回乡了。
没法!话语权啊。
但廿五日发生的事,却颠覆了王九对无耻的认识。
京城有位正欲致仕的老官僚,据说还是位清正廉洁的好官!一辈子兢兢业业又默默无闻。昨天,却干了件闻名天下的大事:死谏!
“……嗟乎!庙堂之上竟伏豺虎,华衮之下暗藏虺蜴!彼奸佞之徒,窃忠义之名以饰其恶:东阳资敌而妄称孤胆,皮岛裂土而伪托制虏;长兴养寇以固兵权,西南征伐而实踞蛮疆。此等悖逆之行,昭昭乎若日月之蚀,岂容诡辩!
尤可痛者,此獠之毒更胜鸠酒!太祖高皇帝垂训如黄钟大吕:'纵临刀山剑树,不施疫疠之术;若以阴鸷取胜,与禽兽奚异?'今观其毒杀苍生之举,竟使九泉龙颜震怒,岂不令忠良泣血、天地同悲!
老臣去矣,临行泣血:此等祸国巨憝,若不诛之,何以上慰列祖、下安黎庶!……”
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、却直击人心!老臣以字字泣血的沉痛,恨不能亲诛王九的遗憾!毅然决然地以死谏之、抗争之……
此文必广闻天下!
大明朝两百年多来,文儒们叫嚣着“不因言获罪”的言论自由!行使着“风闻奏事”的特权。有谁碍事?乃至看谁不爽,信手拈来一瓢大粪,随意盖谁头上都行……
所以,别说皇帝、朝廷、士绅,就连百姓都知这伙人满嘴喷粪。他们说啥?远远看热闹就行!当真?那是拉近人与兽的距离。
死谏不同!对于世代日子好过的文儒而言,“千古艰难唯一死”!怕死是这数十万群体最着名标签。若某人为某事,竟能决意赴死?那一定是愤怒到极致!选择舍身取义。
此乃殉道……
殉道令人震撼!
假殉道却能令人肝痛肠断!这才是真正的万口莫辩。
老东西赚够世代富贵、一把砒霜解脱!王九却被“死谏”打入万劫不复之渊!至少臭不可闻……
王九负手立于雕花槛窗前,已经很久很久!五指深深嵌入朽木窗棂,指节泛着青白。
蕲射一拳擂在朱漆斑驳的廊柱!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:"九哥!翰林院那些酸腐能写血谏,咱也寻三百刀笔吏,蘸着心头血写他个千字檄文!"
暮色里传来寒鸦啼叫,他喉结重重滚动两下。忽回身!将案头青瓷笔洗摔得粉碎:"你当这是辽东战阵?他们蘸的是文华殿特供松烟墨!咱们泼的却是活人颈血……"
檐下铜漏声声催命,他抓起半卷残破,字字似从齿缝迸出:"文牍杀人何须刃?你且看——"
纸页抖出飒飒悲音:"'毒杀苍生'四字,抵得十万铁甲。老匹夫这封遗疏,就是火漆封缄的毒箭。"
庭院古槐簌簌落雪,蕲射瞥见其鬓角有霜!王九忽仰头大笑、惊起满树寒鸦:"好个清流!好个死谏!"
攥着塘报的手背青筋暴起:"当年戚少保百战余生!满御史台都骂他杀良冒功。
他们蘸墨为刃,你我却在血肉筑城。待天下争诵'忠良泣血'!谁还记得南疆瘴疠里腐烂的断肢?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