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启航的晨光(4)破钢琴的刻字

梅家三朵花 曹海金 1677 字 11天前

梅氏康复中心顶层的阳光礼堂像被春日的柔光浸过,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的光线筛成金纱,一缕缕斜斜地落在地板上,扬起的微尘在光柱里缓缓浮沉。

百合的甜香混着雏菊的清冽漫过来,马蹄莲的白瓣垂着水珠,像谁没忍住的泪,在花海中央那架漆黑的星海钢琴上漾开细碎的光。

琴身被无数素雅的花簇拥着,琴盖合得严严实实,黑檀木的光泽在光影里流转,倒像是口沉默的棺椁,又像座封存秘密的祭坛。

小红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——二十年前母亲总在深夜练琴,琴盖开启时会发出轻微的“咔嗒”声,像谁在黑暗里轻轻眨眼,如今这声音竟成了记忆里最清晰的回响。

“那年搬家,爸非要把琴卖了换化肥,妈抱着琴腿哭了整宿。”小丽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,她指尖绞着衣角,目光落在琴键位置,仿佛还能看见母亲端坐的背影。学校拆旧仓库的时候,差点儿毁了。

阳光漫过她的肩头,把发丝染成浅金,却掩不住眉骨下那道浅浅的疤——那是当年为阻止父亲砸琴,被飞来的木凳角划的。

小艳深吸一口气,花的香气里似乎掺着旧木头的味道。她走上前时,裙摆扫过花丛,带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,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指尖触到琴盖的刹那,她猛地缩回手——太凉了。

再伸过去时,指腹轻轻摩挲着琴盖边缘的磨损处,那里还留着她小时候攀着琴盖学步的牙印。

“吱呀——”琴盖被掀开的瞬间,一股陈旧的气息漫出来,混着防蛀药丸的辛香和羊绒槌毡的暖意,竟让小艳想起母亲毛衣上的味道。

琴键的象牙白已泛着米黄,黑键的漆皮有些剥落,露出底下深褐的木头,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

“看这儿。”小红突然低呼。阳光恰好斜斜切入,将琴盖内侧的刻痕照得一清二楚。三行娟秀的字迹嵌在木纹里,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,像是被谁反复抚摸过:“小红:癸卯年七月初三卯时”“小艳:乙巳年三月廿九戌时”“小丽:丁未年四月初一巳时”。

小丽的指尖抚过自己的生辰,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发高烧,母亲抱着她坐在琴凳上,手指就在这位置敲着节拍哄她:“我们小丽是巳时生的,太阳正好,最是泼辣。”那时琴盖也是这样开着,母亲的发丝垂下来,扫过她滚烫的脸颊。

“还有这个。”小艳的声音发哑。在生辰下方,一个花体俄文签名蜷缩在木纹里,旁边刻着“列宁格勒音乐学院,1948”。字母的尾钩翘得很高,像少女扬起的裙角。

她想起母亲压在箱底的旧照片,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音乐学院门口,眼里的光比此刻的阳光还要亮。母亲正好因重伤风,肺部有点发炎,在人民医院疗养中。

泪水突然涌上来,小艳忙别过脸,却撞见后排座上的老人正用手帕擦眼角。

那是母亲最早的学生,如今因风湿关节炎拄着拐杖了。二十多年前母亲被批斗时,是他和几个同学偷偷把琴藏在柴房,琴盖内侧才没被红卫兵的刀尖划烂。

小丽递来的绒布带着淡淡的皂角香。小艳捏着布角,指尖的颤抖让绒布轻轻打颤。她从低音区擦起,琴键上的细尘在光里飞舞,像被惊扰的星子。

擦到中央C附近时,绒布掠过琴槌,带下些深灰的粉末——她猛地停住,鼻尖一酸。

1987年的夏天仿佛就在眼前:镇河边的芦苇长得比人高,她把复习资料揉成一团塞进火盆,火苗舔着纸页,把“高考”两个字烧成灰烬。风卷着纸灰飞过河面,落在对岸的晒谷场上,她当时蹲在河边哭,觉得这辈子的念想都被烧光了。

谁能想到,那些灰烬竟会飘进母亲的琴里,在黑暗中藏了这么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