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性的嗓音虽然夹带着机械般的颗粒质感,但充满了人类一般的困惑,与头颅男女莫辨的相貌遥相呼应。
发声装置似乎在先前的风波之中严重受损,再加上灰布的遮盖,因此声音才忽远忽近,难以辨认位置。
“啊,之前的话并不是那种意思,我从始至终都绝对没有任何看轻你的想法!”梅丹教授连忙慌张地手舞足蹈。
“你在滨海市实验室的时候,不是一直无法流畅说话吗?我们还以为这是你还没有学会人类语言的缘故,怎么现在这么……”
“对于这具身体来说,人类的语言并不难学。只不过我之前对你们怀抱着敌意,所以才故意伪装出了无法说话的样子。”人头道。
“想成为造物主的人类啊,不用在意言语上的瑕疵。对我来说,这两年以来居住在人类身体里的体验其实并不痛苦。如果仔细回想的话,反而是更倾向于有趣的那一边。只不过是我自己,被先入为主的偏见误导了想法罢了。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你之前为什么对梅丹和海登他们抱有敌意呢?”
君莎提问。
虽然觉得对着别人的后脑勺问问题有些不礼貌。不过此时,仿生头颅的视觉功能并没有开启,所以对后者而言,不管从哪个方向对它说话其实都差不多。
“唉。”人头里的洛托姆发出一声十分人性化的叹息。
“在地底下找到我的人类啊,很感谢你让我旁听到了你们之前的对话内容。虽然中间的很多细节我没有听懂,但我也总算明白自己到底卷入了一件什么样的事件之中了。总觉得,体会到了一种整个世界遭到颠覆的感觉呢。”
“世界遭到颠覆?这是指哪件事?”
“你们,其实并不是银河团的同党吧。”
灰布里的头颅说出自己的推断,仿佛正在宣布案件真凶的侦探一般。
“我们当然不是啊!”
君莎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,仿生人还在纠结这样的问题。
“我和这位神奥冠军可以说是与银河团不共戴天的死敌了。海登这家伙虽然和各种组织勾勾搭搭,但对银河团来说,他依然算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坑自己一把的可疑奸商——事实上他最后也确实这么做了。
“至于剩下的人,则是和银河团毫无联系的普通市民,从银河团意图毁灭世界的目的来看,他们也可以算作前者暴行的潜在受害者——不管怎么看,都和银河团的同党扯不上任何关系吧。”
“所以我就说了,这是由先入为主而引发的偏见,一个单纯的视角问题。”
人头说道。
如果它还有脖子,并且运动模块依然在工作的话,大概会做出苦恼摇头的动作吧。
“对生活在人类社会的你们来说,这或许不是个值得在意的问题。但对于我这样一个诞生在封闭实验室里的仿生机器人而言,如何正确地辨别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,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难题。”
“当你从银河团的秘密基地,转移到梅丹教授的实验室的那时候,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转换了组织吧。”
竹兰冠军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道。
“信息差无处不在,不管是银河团还是海登医药的员工,都不会特意向自己的实验对象——更何况是一只野生的洛托姆,解释它的现状,以及自己将要进行的实验内容。若站在你的立场来看整起事件,自己不过是在这座森之洋馆的原址上,和同伴一起被百代市的银河团秘密实验室捕获,并在之后一直被迫配合他们的研究罢了……于是,你完全没有意识到两处研究场所与研究人员的不同。”
“真是敏锐啊,讨伐了巨大顽皮雷弹的强大人类。”
仿生人头用忽远忽近的声音称赞。
“事实正是如此。在我还是洛托姆的时候,我被一群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关进了这个人头的原型机里,过上了不见天日的日子。而等到这具身躯的视觉传感器加载完毕,我重新看清外界之时,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群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类研究员。如果不是我刚刚在你们对话的时候,终于想通了这之间的关节,或许这一生都不可能察觉到两个场景之间的不同。”
“仿生人头部的完善是在滨海市的医药实验室里完成的,那时的洛托姆实际上已经脱离银河团的掌控了。而在这次技术交易完成之后不到一年,制造出这个头颅样品的银河团地下研究所,就被联盟发现并剿灭了,那里的洛托姆全部被解救放生了。”
谋划了整场交易的海登董事回忆着说道。
“可是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啊,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骗局的精明人类。”
仿生人头似乎想要发出哀叹的声音,但播放器的性能却不允许它这么做,它只能依旧保持平静的语调坦白——
“我完全误解了一切的状况。尽管没有人为我设下骗局,我却依旧被自己的误解骗得团团乱转——甚至一直到不久之前,我还在被自己愚蠢的愤怒驱使着四处暴走。”
“这是指你从滨海市偷偷逃走的那件事,还是你下定决心,解开洗翠顽皮雷弹封印的这件事呢?”竹兰问。
空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凝固。
“和前者无关。我虽然对抓住我的银河团抱有敌意,但不论是作为试验品候补的时候,还是被装入仿生人脑袋里后,我本身都未曾直接地遭受过人类的虐待。所以我在逃离那个研究所的时候,心里完全没有产生过任何类似报仇的念头。”
不知道是不是在避重就轻,人头里的洛托姆就逃走一事仔细解释道。
“不过,我在过去表现出的那种微弱敌意,也在逃跑中发挥了很大作用。对于沉默寡言的生物,你们人类似乎总喜欢把它们的智力看低一等。因此,当我表现出像人类一样的智力的时候,实验室里的守卫们竟然完全没有发觉。”
就算是守备森严的人类监狱,偶尔也会发生瞒天过海的越狱事件。更何况一间戒备松弛、连项目都已经暂停了两年的监控实验室,又怎么可能管得住一个性能异乎常人、而且满心想要逃跑的仿生机器人呢?
准确来说,它就是偷了一套实验室看守的制服,再把监控器的画面改成过去录像的循环播放之后,仿生人洛托姆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滨海市的研究所。
幸好仿生人不需要像人类一样进食,定期开展的机体检查也要等到下一个周期进行。
从海登董事的部下还没打来电话通报这点来看,实验室的驻守人员们大概直到现在,还不知道自己的监视对象已经逃之夭夭了吧。
“但凡是生命都总会有向往自由的冲动,我选择逃跑也是基于类似的原因——就是所谓‘踏上追寻自我的旅程’。对我而言,所谓自我的起点,当然就是这座百代森林之中的废弃洋馆。不过它如今也已经重新被启用了就是。”
“那么,这位暂时寄居在人头里面的洛托姆先生。你后来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,开始下定决心要炸死我们呢?”
君莎小姐笑眯眯地问道,看得外人一阵发寒。
不过,这对视觉模块无法开启的洛托姆而言,却并没有什么影响。
洛托姆不紧不慢地继续坦白:“宝可梦状态下的我是没有性别区分的……这点姑且不谈,我之所以改变主意,是因为在回到这座森之洋馆之后,听到了让我的误解再次加深的消息。”
“再次加深?”
回忆了一番整起事件的始末,神奥冠军思忖地询问道——
“难道是指,你被卡在馆主室墙壁里的那个时候?”
声音的本质是物体振动而产生的声波。踏冰人偶的「光墙」之所以能把房间内的交谈隔离在内,正是因为「光墙」制造出的超能系能量,完全吸收了来自室内的声波震颤。
然而在这个时候,却有一只不幸的宝可梦,被这样一堵吸收着空气震颤的「光墙」紧紧压住,以至于不得不发出锤墙撞击声引来外人,才最终得以逃脱。
理所当然地,当时房间内梅丹与海登的谈话内容,自然一句不落地全部传进了这只洛托姆耳中。
“由于这座洋馆的四面都被树木封住了,因此我从外部潜入到了洋馆的屋顶,打算从阁楼那里变回洛托姆的姿态,穿墙回到地下的栖息地中。”
仿生人头的叙述毫无语气变化,如同在述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般——
“为了从人类的身躯里挣脱,我在尖塔下的阁楼里,从脚趾尖开始,把自己除了脑袋之外的部分,一点一点地拆解下来。拆卸到再也无法继续分解的程度之后,我把那些部件一起装在了仓库备用的麻袋里面,再用衣服撕成的绳子绑紧,挂在了尖塔的顶端。”
就是这样的情况。
灰布之下的仿生人头平静地如此说道。
小心地揭开仿生学皮肤,一粒一粒拆解下沙粒大小的触觉传感器;分离模拟韧带的碳纳米管,把纵横交错的人造肌肉一条一条地卸下;然后是关节和骨骼,伴随着吱咯吱咯的摩擦声把它们依序取下;拧动螺丝,在四肢因电能不足停止运转之前,把人工心脏和散热系统从胸腔掏出;再从脖颈后方挑出贯穿整条脊椎的记忆金属,让失去连结的脊椎骨,像抽掉绳子的珍珠项链般一枚枚自然脱落……
——就这样轻描淡写地,自己揭穿了仿生人断头事件的谜底。
斩首并不需要有人来把脑袋切割下来,只需要让头部以下的身体消失就可以了。
事件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易懂。
仿生人并没有遭到被砍下头颅的迫害,它只是为了获得自由,拆解掉了自己头部以下的部分而已。
仅此而已。
所谓见树不见林,竹兰等人自踏足这座森之洋馆周遭开始,视野就不可避免地遭到了限制。
在那高高耸立的洋馆塔楼之下,就算站上屋顶向天空眺望,也无法清晰看见高耸塔尖附近的情况。因此洛托姆打包的包裹,直到现在依然高悬在森之洋馆的塔尖之上。
而仿生人的遗骸也并不会像真正的人类尸体一样,一旦长期放置,就会留下血水、散发异味。那些仿生材料若是保存妥当的话,就算存放上数月乃至数年也不会影响使用——这便是机械造物的优势所在。
甚至,如果后续组装得当的话,这只洛托姆还有可能把自己从头到脚再一次拼起来。然后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,重新溜回滨海市的那座仿生人实验室中,把这件事情完美地蒙混过去……或许,它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?
“原来如此。我本来还以为,你应该已经把自己的身体抛进树木丛生的森林深处了,因此才没有去追查头部以外部件的下落。没想到,竟然就这样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啊。”
竹兰一副虽然预料之外、但也情理之中的释然表情。
“就像是你们人类获得到一件非常华丽的衣服,有一天不想穿了,想要把它替换下来,也不会舍得就这样把它彻底抛弃吧。我对这个身体基本就是这样的看法。”人头回答。
“可是,这又怎么可能呢?”
君莎小姐忍不住质问——
“从下往上把自己分解成零件碎片什么的…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,都不可能实现吧?这岂不是和单手提着自己的头发,让身体脱离地心引力一样天方夜谭吗?”
“条件是充足的,正是因此我才采用了这种做法。”仿生人道。
“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询问我的创造者。为了方便让我这样的仿生机器人可以自己维修自己,我的记忆模块中包含了自身结构以及维修方法的资料。体内的某些部件甚至在极端情况下,可以当做临时充数的螺丝刀和微型点焊器使用。”
能够维修零件,替换部件,自然便能够把那些零件和部件一一拆解。
就像药理学医师总是知道哪些溶剂会致人死地、外科医生最了解人类的要害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