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节:三姐妹的夜话
阁楼像一个巨大的、被遗忘的蒸笼。白天烈日炙烤过的瓦片,此刻正源源不断地将积蓄的热气释放出来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,弥漫着陈旧木料、灰尘和干稻草混合的奇特气味。屋顶低矮,人几乎直不起腰。
唯一的光源是从几片破损瓦片缝隙里漏进来的几缕惨淡月光,在地上投下几个模糊的光斑。
三姐妹并排挤在一张破旧的竹席上,身下垫着薄薄的、早已失去弹性的褥子。竹席边缘粗糙的篾片刺着皮肤,带来细微的麻痒。大姐梅小红侧躺着,面朝两个妹妹。她身上还穿着百货商店售货员那件洗得发白、带着淡淡肥皂味的蓝色工装外套,此刻敞开着,露出里面一件簇新的、深蓝色的……裤子?
“快看快看!” 小红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掩不住一丝兴奋和冒险成功的得意。
她小心翼翼地掀起工装外套的下摆,露出那条裤子——紧绷包裹着腿部线条,颜色是一种从未在小镇见过的石磨蓝,膝盖和大腿处有明显的、故意做旧的磨白痕迹。“牛仔裤!广州那边刚进的货,就这么一条,偷偷压在样品衣服底下带回来的!可贵了!”
她轻轻抚摸着那粗粝厚实的布料,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。“可别让爹看见,他今天看见一个穿喇叭裤的小年轻,回来还骂呢,说什么‘奇装异服’、‘不正经’!哼,老古董!”
二姐梅小艳靠墙坐着,一条腿屈起,下巴搁在膝盖上。她身上穿着技校发的、沾着点点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裤,显得灰扑扑的。她扯了扯嘴角,想笑一下,却只露出一丝苦涩的弧度:“姐,你知足吧。我们那儿才叫憋气。” 她顿了顿,声音闷闷的,带着压抑的火气,“今天实操课,我修那台老掉牙的车床,好不容易把主轴调好了。结果呢?周建国,就那个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的家伙,在旁边抱着胳膊,阴阳怪气地跟旁边人说:‘女人家修机器?啧啧,新鲜!’”
她模仿着那男生的腔调,尖利而刻薄:“‘鸡打鸣听过没?咯咯咯,再响也下不了蛋!白费劲!’”
小艳猛地攥紧了拳头,指节捏得发白,狠狠砸了一下身下的席子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“一群蠢驴!都什么年代了!”
阁楼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只有姐妹三人压抑的呼吸声,和屋外不知疲倦的虫鸣。
那惨白的月光像冰冷的溪水,无声地流淌在破旧的席子上,也流淌在小丽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上。她一直蜷缩着,背对着两个姐姐,脸埋在臂弯里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膏像。
下午父亲掀翻的饭桌、满地狼藉的碎片、母亲滴血的手指和那荒腔走板的哼唱、还有当票上刺目的“叁佰元”……一幕幕在她紧闭的眼前疯狂闪回,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自尊。
“小丽?” 小红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肩膀,声音带着担忧,“你……别太难过了。爹……爹就那样。咱不靠他!”
小艳也挪了挪身子,凑近了些,粗糙的手掌覆上小丽冰凉的手背:“就是!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,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!咱不读那破大学了!姐在技校学技术,照样能吃饭!爹看不上?哼,我还看不上他那套呢!”
小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她慢慢抬起头,脸上泪痕交错,眼睛红肿,但那双眸子里,下午那种死寂般的空洞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令人心悸的黑暗,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。
她没有看姐姐们,目光直直地投向那片从瓦缝漏下的、冰冷的月光。
时间在闷热和寂静中一分一秒地爬过。小红和小艳担忧地对视一眼,不敢再说话,只能静静等待。
终于,小丽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发出一个极其沙哑、几乎不成调的音节:“我……”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如此深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胸腔剧烈地起伏着。
然后,她用一种异常清晰、异常冷静,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语气,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话:
“我——要——办——补——习——班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阁楼里静得可怕,连屋外的虫鸣都仿佛停滞了一瞬。小红和小艳都愣住了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小丽猛地转过头,看向两个姐姐。月光正好穿过瓦缝,斜斜地打在她紧握的拳头上。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,青筋毕露。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,一丝鲜红的血珠,正沿着她紧握的指缝,极其缓慢地、无声地渗了出来,在惨白的月光下,凝成一粒暗红、刺目的血珠。
那不是眼泪,是愤怒,是屈辱,更是被逼到绝境后,用自身血肉点燃的第一簇孤注一掷的火苗。
第四节:父亲的算盘珠
堂屋里同样闷热,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。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挂在房梁上的、蒙满油污和灰尘的十五瓦白炽灯泡,光线昏黄黯淡,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。梅永福就坐在灯下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旁,背对着里屋紧闭的门板——那扇门后,是妻子压抑的啜泣和女儿们阁楼上的低语。
小主,
他面前摊开着一个厚厚的、边角磨损严重的硬壳账本,纸张早已泛黄,散发着陈年墨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。
他粗糙的手指,正一下、又一下,用力地拨弄着桌上那把老旧的、红木框的算盘。
算盘珠是乌木的,表面被经年累月的摩擦浸润出一种油腻腻的光泽。
此刻,在昏暗的光线下,那乌黑的算盘珠随着他指尖的拨动,发出“噼啪、噼啪”单调而沉闷的声响,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。
他的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。每一次拨动算珠,都像是在拨动他心头沉重的负担。
那声音不是计算,更像是无声的控诉和沉重的叹息。
“小红……” 他低哑地念着大女儿的名字,手指拨过一个代表“100”的算珠,那是打点关系让她顶替妻子进百货商店的花费。“人情债……难还啊……” 算珠落下,发出沉重的“啪嗒”声。
“小艳……” 指尖划过一串小珠子,“技校学费……生活费……书本费……杂费……” 每报一项,就有一颗或几颗珠子被拨动,“啪嗒、啪嗒”。
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,“女娃子学什么机器?白费钱!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?这学费,喂了狗了!”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懊恼和鄙夷。
最后,他的手指停在了算盘最右边,代表最小单位的地方。那里空空荡荡,如同他此刻枯竭的心田。
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空位,仿佛那里正坐着那个让他颜面扫地、耗尽家财的小女儿。
他咬紧了后槽牙,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每个字都像淬了冰:“小丽……复读……”
他猛地抬起手,不是拨珠,而是用食指的指关节,狠狠敲在那个空位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震得算盘框都微微晃动。
“赔——本——买——卖!” 这四个字,他是吼出来的,声音嘶哑,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绝望,在沉闷的堂屋里炸开。唾沫星子飞溅到油腻的账本上。